《遊牧人生》,漂泊的重量

May Lin
Apr 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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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當初朋友問要不要去看《遊牧人生》(Nomadland)時,只在意電影是普遍級就沒想太多地答應了。沒想到看完之後好幾天都會來回想裡面幾幕的場景,好像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情緒已被用畫面捕捉,在悠閒卻又徬徨的傍晚時光會想到Fern提著小燈籠走著的側面影像。於是想將細細咀嚼後的一些小想法在這裡分享。

<劇情概要>

金融風暴之後,芬恩(Fern)和丈夫工作多年的石膏公司倒閉,除了經濟上的壓力以外,還必須搬離原本石膏公司所打造的社區,而芬恩的丈夫也在隨後不久去世。芬恩(Fern)於是用所剩的積蓄買了一個露營車,並且把剩下的家當放進去,開啟類似現代遊牧的生活型態。

<討論>

(一)身份與外界

柏克萊(George Berkeley)曾提出「存在就是被感知」(To be is to be perceived)。我認為我們像是蝙蝠一樣,時不時需要透過外界的回饋當作回音,以確認我們身處的位置。而當一個人同時被剝奪重要他人(丈夫)、規劃作息(工作)、生活居所,那一個人的身份和自我認同又該來自哪裡呢?

這或許是Fern漂泊的開始以及為何於電影中沒有終點的原因,失去身份的人無法再融入之前的群體,飄蕩的外在環境才能相襯內在的猶疑與追尋。

像Fern回顧起丈夫時,說到他爸媽過世也沒有兄弟姊妹,他們也沒有小孩,Fern離開他的話,這個人就不曾存在。或許也是因為這樣被需要的感覺,讓Fern於這段關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在丈夫離去後,這樣的想法又回到自己身上:和姊姊與家庭其他成員沒有聯繫的她,沒有工作後的她,離開視為家的社區的她,對於自我的價值該如何建構?

電影裡David在成為阿公後回歸家庭不再流浪,我想就是因為重新找到在這家庭裡自己能夠扮演的角色。在此之前,他和兒子的成長歷程錯過導致無法融入,總覺得自己不知道怎麼當個爸爸。有新角色之後找到新的切入點,彌補之餘更像是得以重新開始家庭生活。從Dave和孫子互動過程裡,我認為是因為有個生命要照顧,他感到被仰賴,被需要著,而從這樣的回饋裡找到自己在這家庭團體裡可以扮演的角色。

這份重量像是船錨,讓他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

這不是受邀一同居住的Fern能感受到的重量,於是在漂亮客房裡的她仍漂泊徬徨,在這樣不動的環境裡有著滾動翻攪的內在劇場更顯不安。於是她再度上路,我想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薩賓娜:只有路上不斷改變的風景與開闊可以乘載這份流浪的心情。

(二)自由與重量

Fern在被說是在旅行時的不悅,更展現出她並不覺得自己的流浪並非源自於自由。旅行是跳脫責任與日常,人褪去責任去享受的過程,但我認為Fern是「被剝奪」責任與日常,所以不得不重新遊蕩的遊牧著。就算行動上自由,但從她說到自己好像花太多時間在記得過往,可以想見她在心靈上被過去捆綁著。行動上的自由,或許是為了彌補內在的不自由。

再加上Fern於求職碰壁時,曾對相關人員說「我喜歡工作,我需要工作」的殷切,我認為她也在尋找一個可以容得下自己的新架構,找到另一個什麼可以投身自己於其內。

講到重量和自由與否,又更想到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寫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也許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徵,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也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相反,完全沒有負擔,人變得比大氣還輕,會高高地飛起,離別大地亦即離別現實的存在。他將變得似真非真,運動和自由都毫無意義。

那麼我們將選擇什麼呢?沉重還是輕鬆?」

於此同時,也懷疑著,又有多少是我們真的能選擇的呢?

(三)悲慟

電影看完後的幾天,我還是時不時想到近尾聲時,Fern回到當初和丈夫一起在石膏公司社區的房子一幕。Fern食指拂過滿佈灰塵的桌子,櫃子上還擺放著石膏公司賀祝生日快樂的馬克杯,然而除一些小物之外剩下的是殘破:掉下的門,零散著幾支衣架的衣櫃…而Fern默默地哭了起來。

這不只是她曾經的家與過往,更是她的內心狀態:人事全非,卻又留下一些提醒這些美好曾經存在的小痕跡,一人面對這滿散滿溢的悲涼與孤寂,又該如何雙手拍一拍地繼續呢?

這部分我很喜歡Bob所說的我們不一定要真的走出來。我認為重大事件後人都會有所改變,與其要求復原(recovery)成原先的樣態,不如期許自己懷著這份深刻,朝翻新與整修(renovation)邁進。既然悲慟難以抑制,那與其將其以所謂理性圍堵造成更高漲的淹沒,不如讓他細水長流地,以記憶悼念,以時間致敬。

國中作文裡有一句常被濫用的話: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過之前較少想到的,是作為那餐桌上剩下的最後一人,需要承擔的是多少記憶多少感慨。而又該怎麼在眾人離去後,收拾好環境,繼續過接下的人生?

<總論>

Bob說他喜歡以「路上見」(See you down the road)代替再見,讓我想到我很喜歡的一句「他朝有日,江湖再聚」。我想對於公路生活而言更能顯現這樣的寓意,遊牧著的有些是在尋找自己,有些是在活出自己,交會後分開繼續找尋想找到的答案。但在遇到需要時將打火機送給需要的人,哪日在另一處相遇時,又有多少故事可以分享。

我也非常喜歡Fern於自然水域中仰式的姿態,電影裡許多平靜而漂亮的自然力量展現,靜中有動,似乎聽得到這份漂泊所需的平靜但同時又能理解那份躁動。投身於其間,讓人感到被理解,被接受。

我們是誰?我們為什麼而活?我們肩膀上默默扛著的是怎麼樣的重量?

長路漫漫,有時寧靜的嚇人,讓人懷疑自己是否真實存在。然而偶爾的相會與沿途美景向我們證明,並不至於總是孤獨前行。

一些場景讓我想到不久前在蘭嶼的日子,所以在最後附上當初搭船前行,接近遊牧人生的小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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