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上⟫,事後的日常

May Lin
8 min readFeb 11,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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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電影與近兩年前就寫到一半的影評,在近日讀完《凡尼亞舅舅》劇本後,再看一次,好像又多看懂下一層的意味。於是挖出這篇草稿,將那時候寫到一半的種種完成,我想也算是新年的圓滿與closure。

近兩年前的星期五夜晚,和朋友至電影院看⟪在車上⟫(Drive My Car),整部的步調慢地像是通勤時看著窗外發呆般的時光。但或許也是因為如此,在之後幾天,⟪在車上⟫那些沒有對白的片段和生活就會重疊在一起。思緒像是雪地裡的雪球,滾著滾著攪和了更多之前的心得,最後成不吐不快的感懷。

<劇情概要 >

家福悠介是名劇場演員,與妻子家福音二人感情融洽且心靈契合。但在四歲女兒因肺炎過世後,面對哀痛之餘,家福發現妻子會帶不同男人回家。家福始終沒有揭穿。在妻子驟然過世後,面對著孤獨、苦悶、和困惑的家福,受邀至廣島擔任戲劇節《凡尼亞舅舅》的指導,也因此遇見沈默成熟的司機美咲和來自不同國家的演員們。在每日來回的車程裡播著妻子生前錄下的《凡尼亞舅舅》腳本,紅色的車子駛在漫漫長路,而緩緩地,雖然疼痛仍存在,卻仍持續前進。

<主題>

(一) 《凡尼亞舅舅》的現代身影

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有著不說破的神秘感,飄蕩的氤氳一樣,《凡尼亞舅舅》則在暗中以苦悶墊在這份縹緲下,並在電影中體現其現代的演繹。

電影裡的高槻耕史在這部片裡扮演情感最不收斂的wild card,也是因此他最適合扮演凡尼亞,懷才不遇以及對於征服的渴望。家福說他不懂得控制自己,更能夠交給劇本,高槻說自己內心空空的什麼也沒有,這樣的流動性使他擔起許多轉折點的角色。我認為正是因為那份空虛與內在的憤怒,使他的許多作為旨在挑戰他人的極限,希望透過因果關係喚醒自己內心除了空洞和慍怒以外的情緒。像即使語言不通卻和劇中女演員調情,也是一種唐璜式的挑戰,並在隔日排練前撞車導致遲到,事後堵家福希望他能多譴責點什麼似的。更直接的是請警察當著劇組的面宣告他的罪行,並毫無歉意甚至是帥氣的坦承並被帶走。被詢問罪行時他堅定的眼神,像家福音故事裡的八目鰻少女,雙眼直視監視器重複說著「是我殺的」一樣尖銳。

耐人尋味的是,高槻被逮捕時,劇組正在排演的是凡尼亞舅舅終於和教授鬧翻,開了兩槍卻都沒有傷及教授,丟臉並慚愧於自己怎麼連這樣的傷害都做不到而跌坐於地一幕,與高槻自信且略帶得意地與警察一同離去便更成對比。或許之於高槻而言那是混亂生活久違的審判,撞擊世界後終於確認自己存在的痕跡。也是因此,他會認為家福音帶不同男人回家是在等家福悠介的攤牌,而家福悠介越是裝沒事,家福音越像是八目鰻少女沒有得到外在的回應,內心的譴責和對於孰真孰假的辯論聲就越是躁動。

正面對峙需要的不只是當下近乎魯莽的勇敢,更需要面對隨後而來的新平衡。隱忍則需要憋氣的耐心,不讓多餘的聲息擾亂現有的秩序。面對各式衝突沒有一致的答案,在想採取的角度之時也就是在反問自己的價值觀以及自己有多少能耐處理隨後的變動。但或許相同的是,在這抉擇交叉路口過後,都會面臨如果當時採取另一角度的what-ifs,而我們都需要找到方法說服自己不過度回頭地走下去。

(二) 溝通,理解,包容,相愛

家福所從事的舞台劇裡演員們講著不同語言,卻能串連成一部完整而獨特的劇。回想這部電影裡的種種,我認為「理解」一事的探討佔一定的篇幅。直覺上總覺得凡事有「語言→溝通→理解→包容→相愛」的框架,在電影裡卻處處推翻。即使語言不同,即使保持靜默,一個眼神、一抹微笑、一個擁抱,也能成為默契。像是允兒和有娜二人在落葉公園裡演繹⟪凡尼亞舅舅⟫的片段,一人講著中文台詞另一人比著韓文的手語,拿起葉子作彈鋼琴的替代,在陽光與樹蔭的交織下彷彿看到二人發著光。但看第二次更發現家福和美咲之間的情感也是在沈默中培育的,互相給予空間和收斂的關懷,最後願意揭露各自的傷痛而更加靠近。

另一方面,家福和高槻談到妻子為何會帶其他男人回家卻又同時那麼自然地愛著他是個未解的黑洞之謎時,高槻回應:「再怎麼深愛一個人,都不可能完全窺探對方的內心。」關係與互信需要建構在一定程度的理解上,但同時也易認定自己深愛著的也意味著全盤的了解。不過正如同我們自己也不太能完全掌握或預測自己的所有反應與情緒一樣 ,這樣的假設低估了人性格的多面向與反應的彈性。那份認爲自己能夠「了解、掌握」的野心裡頭同時藏著不安全感與控制慾,甚至可能有著自己懂得比別人多的優越。如果認知到我們終究無法真的完全理解任何人(甚至包含自己),無法真的「擁有」一個人(包括自己),好像對於很多事情的得失心就又能稍微少一些,得失心少一些後一些過多的猜測也能少,那些之前糾纏不清的脆弱也就能夠更清醒地剪裁。

於是美咲則反問家福,不能就接受妻子就是會帶其他男人回家而同時深愛著他這件事嗎?詢問家福,這兩件事真的有互相抵觸嗎,不能就接受妻子是這樣的一個人嗎?也許順序上並不全然是「理解→包容→相愛」的線性關係,而是因為「信任」,而持續去愛並接受包含那份未知的混亂可能。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那句:「在地獄裡尋找非地獄的人和物,學會辨別他們,使他們存在下去,賦予他們空間。」(“Seek and learn to recognize who and what, in the midst of inferno, are not inferno, then make them endure, give them space”) 裡頭所指的空間也是這樣的吧,與其想像自己是能掌握全局的英雄,有時更需要的是謙遜與耐心,把過多的綑綁線結剪斷,斷的同時還給關係空間生長變化,讓畫面得以有些留白,雖然需要拋下一部分的自我與認定,但或許家福若當初能做到如此也就有和妻子面對面談論的可能。

(三) 事後日常,我們如何繼續

電影倒數第二幕,《凡尼亞舅舅》公演裡,韓國舞者允兒擔任索尼亞的角色,站由飾演凡尼亞舅舅的家福身後,像是由背後擁抱似地比著手語:「我們,凡尼亞舅舅,我們要繼續活下去。….。一旦我們的時間到了,我們要謙卑的面對死亡,…,上帝會憐憫我們,於是我和你,舅舅,親親可愛的舅舅,我們就能看見人生的光明、美好、優雅,我們會興高采烈並帶著感動,帶著微笑,回頭看我們現在的不幸 — — 然後我們終將安息。 」和電影裡最一開始《等待果陀》的片段相似,然而雖然除了呼氣以外沒有任何聲音,卻有著強韌的意志,撫慰凡尼亞也撫慰觀眾。

「活下來的人只能不斷思索著死者的事,不管用什麼形式,都將持續到永久,妳和我,都只能像這樣活下去。我們必須活下去,沒事的。我們一定沒問題的。」家福和美咲在北海道雪地,望著美咲舊家如今的廢墟,訴說著二人過往的不幸和如果當時,最後互相慰藉以充滿樂觀言語的擁抱,並以「我們要活下去」作結,我認為也和上述⟪凡尼亞舅舅⟫的最後一幕相應。

想到的是薩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在《無以名狀》(The Unnamable)裡的那句: “You must go on, I can’t go on, I’ll go on.” 不得不與不行也得行,發現不行也是行嗎?或許也是因此,看到韓國舞者的允兒飾演索尼亞在面對自己的不幸的同時,卻仍擔起請凡尼亞舅舅振作並交出嗎啡,認真認命的生活時更有所感觸吧。

而開車或許和散步有著相似的魔法,用時間當調味,每段的馳騁,每步的步伐宣示著自由與瀟灑,不做多餘的詮釋就得以前進,並在寬廣的空間悠遊,慢慢調整,找回主軸的步調。

有個講法叫做 “carry a lot of baggage”,指過去的經驗對我們產生一些思想包袱,情緒上的負擔。如果獲得適當的消化與轉換或許這些「行囊」也能成為讓我們更能體悟生命,更了解自己,也因而更貼近他人的養分。像是凡尼亞舅舅和索尼亞寄身於勞動從之前的規律中試圖找回踏實,像是家福和美咲在紅色SAAB的safe space裡有足夠的冷靜和馳騁的空間消化,我想這部片想說的是「事件過後該怎麼繼續?」

而在那些苦到難以置信的時刻,除《凡尼亞舅舅》外,一同帶來面對不得不的力量的,我想是T.S Eliot 的Ash Wednesday:

And pray to God to have mercy upon us
And pray that I may forget
These matters that with myself I too much discuss
Too much explain
Because I do not hope to turn again
Let these words answer
For what is done, not to be done again
May the judgement not be too heavy upon us

故事結束之後才是真實生活的開始,而在起起伏伏、牽扯啊茫然啊之時,在通勤的時候,於熟悉的路途中, 抓住一點篤定,告訴自己只要日子往前推,咬緊牙,風景也將有些變化。

Pray for us sinners now and at the time of our death
Pray for us now and at the time of our de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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