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尼舍林的女妖⟫,稻草如何壓死駱駝 (Spoiler Alert)

May Lin
Feb 20,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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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有許多值班,但也算幸運,隔日多能準時下班。多餘的時間配上混亂的作息,值班後還沒有準備好回歸生活,心血來潮下決定先至早場電影院沈浸於另一故事線中。便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與⟪伊尼舍林的女妖⟫相遇,簡單的故事精緻展現人性與複雜的情感轉變,讓人想寫點什麼紀錄激起的思緒。

<劇情概要>

在愛爾蘭邊境的小島上,音樂家康姆(Colm, 布蘭登·葛里森飾演)和樂天的畜牧業者派瑞(Pádraic, 柯林·法洛飾演)為長年好友。一日康姆突然決定要和派瑞絕交,並揚言若派瑞打擾就會採取非常手段。錯愕的康姆由困惑、試圖討好、至決定放棄 ; 一人即可宣告戰爭的開始,落幕卻需要雙向的和解。

<討論>

一、關係

派瑞姊姊詩凡(Siobhán)喜愛看書,在父母身亡的家中擔任照顧者的角色,維繫著她和派瑞二人的生計。我想詩凡在一開始即能理解康姆絕交的緣由,正如同康姆能理解詩凡所說的寂寞一樣,但因為康姆絕交的對象是自己的弟弟,也知道「因為你無趣到與你相處是在浪費生命」這樣的理由對於弟弟會是多大的打擊,所以只能摀住派瑞的耳朵並以「你不要理康姆」的指令與「沒有人覺得你無趣、沒有人覺得你愚笨」的安撫,像是牧羊犬試著將羊隻引離衝突現場一般,以愛為前提做必要的欺騙 ,而了解全盤情勢的壓力由詩凡一人承擔。詩凡與派瑞的互動方式讓我想到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的著作⟪人鼠之間⟫(Of Mice and Men)裡具智慧的George和魁武憨呆的Lennie。當親密的兩人理解外界的能耐具顯著的落差,一人即需作二者的代言人,並將訊息剪碎切成另一方能夠理解啃食的片段。

承擔這一切的壓力,在獲取本島圖書館員的工作機會時獲得放下的可能,發現支撐她與弟弟二人生活並非生命唯一選項後,康姆使出的最後通牒更成讓詩凡離開這小島的最後一根稻草,恢復作為單一個體的自由。

二、自我認同的崩解

柯林·法洛將派瑞這角色由一開始眉毛下垂單純與受傷的神情,至最後堅決冷酷的平穩,將價值觀被摧毀後的判若兩人飾演得非常生動。我們相信的價值決定我們如何看待自己,而當這份自我價值認定被摧毀時,世界也因而崩裂成冷血。派瑞以「當個友善的人就能有朋友不會孤單」為處世原則,選擇單純與善良,但接連受到康姆以「友善(niceness)又能怎樣還不是會被遺忘」反擊、姊姊的離去、加上愛驢Jenny的過世作最後稻草,孤單寂寞使他拋棄原先的信仰,不再當好好先生。多明尼克的離世或許也能這樣解讀,在發現派瑞並非全然如想像地善良,加上詩凡表明不會喜歡他之後,原先支撐多明尼克面對爸爸虐待的信念瞬間皆失去立足之處。

一次次考驗像浪濤打擊世界觀,不敵拷問的人們,一步步被逼向遽變的崖。

三、存在危機(Existential crisis)

康姆感受到人生的虛無與無意義,一生彷彿一事無成的焦慮,讓他決定採取劇烈手段以作抗衡 —正如同不少觀眾或許也曾經歷過這樣的存在危機。我們活著是為了什麼?這樣有意義嗎?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相信沒有一普世的意義支撐人的存在,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荒謬的,也因此使人絕望與焦慮。生命本身沒有意義,我們便需自由選擇並定義屬於自己的意義,而與這份自由隨之而來的責任卻也可能使人喘不過氣。對於康姆來說若能從中創造出雋永的藝術,於單調中提煉出精華若能名留千史作為曾經活過的見證,被人記住被人在乎,那份不安全感是不是就能有所寄託?

<我想說的是>

我很欣賞這部片把人性被逼到瘋魔的鋪陳,尤其是最後一幕派瑞堅定地說或許戰爭一直下去也沒有不好。被挑戰過自尊並感受到最深的傷心後,派瑞找到自己的底線與堡壘,即使孤獨也不再願輕易原諒。像是一部棋局看著雙方的互動,主被動的交替之間,或許毒誓與斷言想帶來的改變都源於對於自身處境膠著的厭惡。欲以向外的大動作安撫內部的衝突,宣示自己仍有能掌握的部分,消弭被判定為宿命的無望感。

其中派瑞在酒吧對於 “niceness”和康姆的辯解亦十分耐人尋味:派瑞認為當一位好相處的人就足夠作為一人存在的原則與動力,康姆反駁好相處有何用?歷史洪流下有哪位好相處的人有被記著?康姆認為只有藝術能流傳,只有作品能作一人曾經活過的證明。我認為的確過世後只能留下紀錄為這段日子發聲,但好好活在當下問心無愧地對待身邊的人,至少也是同等重要的事 — 犧牲能掌握的此時此刻並寄託於掌控外(且自己也不一定能見到)的未來,真的值得嗎?

在這些對於意義也好藝術也罷的思考後,偶然看世界時事拉回普遍人間的現實考驗,覺得能想這些的自己真的好幸福。馬斯洛需求三角一層層走來是多少人付出與多少幸運下才有的奠基,即使看著前方有時感到渺然與荒蕪,但回頭望或是看身邊的風景,或許除了感恩之外也只能以 “niceness”相報。

一人的生命歷程或許像是舊版windows電腦的螢幕保護程式,在藍色的時間洪流背景下,透過不斷撞擊邊角得知界線,隨後轉彎改進,接著碰觸到另一極端,再度改變軌跡迎接不同的風景。若這樣想,或許在某個稻草壓垮駱駝造成原先概念崩解的時刻,便也能將其作為轉運的基點,重生的可能。

而那些無法殺死你的,終將使你更加強大。

攝於2022/10基隆和平島,以此底片紀念某稻草壓著碰壁轉彎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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